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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诚,陈矩引林延潮步入毓德宫时,但见另一位秉笔太监田义已是率着十几名太监在宫门口等着。

    “林先生来了,陛下已是等了许久,请随咱家来,还不给林先生打伞。”

    林延潮点了点头,负手步入毓德宫。

    对于这毓德宫林延潮并不陌生,当年林延潮随申时行,许国,王锡爵曾来此见了皇长子第一面。

    而今乾清宫被焚毁后,此宫即成了天子的寝宫。

    到了殿门前,张诚,陈矩二人都是停步向林延潮一揖。

    在田义欲给林延潮推开殿门时,张诚忽道:“林先生留步,咱家有一句肺腑之言。”

    见张诚神情郑重,林延潮转过身道:“请内相指点!”

    张诚敛去笑容道:“如此隆礼之下,皇上已是给足了林先生面子,切莫敬酒不吃吃罚酒,请林先生三思。”

    敬酒不吃吃罚酒,这果真附和天子的性子。

    陈矩目视张诚额上渗出冷汗,至于田义则暗笑,心底乐见于此。

    林延潮笑了笑拱手道:“真是金玉良言,林某感激之至。”

    张诚又是满脸笑容道:“林先生是聪明人,咱家倒似多次一言了,以后我等都要仰仗林先生才是。”

    “不敢当!”

    林延潮说完步入大殿。

    殿内两名宫女向林延潮欠身带他来至东暖阁前停步。

    林延潮挑开门帘入内,但见天子正坐于御座之上,目光审视着自己。

    “草民林延潮叩见陛下!”

    “平身。”

    林延潮站起身来。

    “这几年不见,林卿倒是气色不错。但朕却觉得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林延潮道:“陛下有皇天庇佑,坐万年江山,草民哪敢与陛下相提并论。”

    天子淡淡笑了笑道:“张居正之事才过了十几年,你骤然要朕复其名位,朕思量再三以为朝令夕改可乎?”

    “为大政者不可轻易更张,这两年来朕让你想一想,也让朕再想一想。近日朕偶有所得,前段日子朕已下旨让江陵知县祭扫了张居正之墓,此事就到此为止,卿以为呢?”

    林延潮道:“这几年臣一直在考虑此事,当初骤然提议,草民实在草率了,没有体贴圣心,此为草民之罪过。幸得陛下顾虑周全,明见万里,至今思来,草民仍是实是佩服之至。此事且容草民稍后再行陈奏,而今陛下急切召草民来此,可是为国事乎?”

    林延潮说完轻轻呼了口气,此刻他背后的衣裳已被汗水打湿。

    天子眉头微皱,又重新展开道:“确实是如此。矿监税使的事,下面的官员反对得很多,朕召你来想听听你的见解。”

    林延潮道:“劳陛下垂询,草民以为天之道,其犹张弓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与之,故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道则不然,损不足,奉有余。”

    “何也?天下承平日久生民加增,地之物产不变,如此乱之将至,而大乱之后必能大治,皆因生民稀少,较之物产富足,施政者予民休息即可大治。这治乱循环,皆在于天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林延潮的声音回荡在暖阁内,天子听得时而眉头紧锁,时而舒缓。

    他听到这里,不由从龙椅上起身,踱步沉思。

    “林卿你继续说下去!”

    林延潮道:“而今为国日久,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何也?富者愈富?贫者愈贫何也?正是人道损不足而奉有余。”

    “故为政者当抑高举下,以有余奉不足也,此方为长久之计,切不可听腐儒一时之言,以为垂手而天下治,那是开国之时,并非享国之时。天道无私,故均,人道有私,故不均。何为变法?变法是民不加赋而国用足,也是以有余而奉天下!”

    天子忍不住赞道:“朕果真没有看错人,非胸怀天下不足以与朕共论。此话说来冒天下之大不韪,但唯有爱卿肯在朕面前直言道出。”

    说到这里,天子顿了顿道:“林卿,朕亲政以来深感积重难返,国事日趋艰难,朕夜不能寐,食不知味,常想一旦败坏了列祖列宗托付万世基业,那么……那么朕就是千古罪人。你是朕钦点的状元,侍君伴驾多年,深悉朕心,不可不分君之忧啊。”

    林延潮道:“冀以尘雾之微补益山海,荧烛末光增辉日月,此草民所愿也。”

    天子道:“朕不要你为尘雾萤烛,若使朕要你出山为阁臣,你当如何?”

    林延潮道:“蒙陛下垂询,倘若草民为阁臣,打算为朝廷作一点实事。”

    “什么实事?想好了没有?”

    林延潮道:“之前没有主张,但今日想来,草民可以在五年之内,定矿税为永法为朝廷之用。为社稷作一点实事。”

    天子神色一震。

    此刻宫阙之外,雨仍下个不休。

    午门朝房前的,孙丕扬立此抚须长望着宫阙。

    “太宰,雨越发大了,不如回部等候消息吧。”吏部右侍郎孙继皋向孙丕扬言道。

    孙丕扬摆了摆手问道:“林侯官面圣多久了?”

    “有半个时辰了吧!”

    孙丕扬有些出乎意料道:“不知不觉都半个时辰了,不知谈到哪一步了?你不必劝老夫,老夫就在这里等,什么林侯官出来了,你再来通报。”

    孙丕扬心底默道,此事就着落在此子身上了。

    毓德宫内。

    天子闻言随即摇了摇头对林延潮道:“为朝廷万世之用,何其难也?且不说百官会不会肯,就是收上来,此中损耗也是太大了,最后怕苦了百姓。这江南漕运,两淮盐税不就是个烂摊子吗?否则朕也不会派宫中内监为矿监税使了。”

    林延潮道:“陛下,管仲有言,夫国大而政小者,国从其政;国小而政大者,国益大。陛下,故大国者有大政者,无不治也!这大政在于台阁与陛下共之,君臣共治,天下方安!”

    天子眉头又再度皱起,负手于林延潮面前踱步道:“过去官员以风俗文教为考成,易出奸,后以钱谷为考成,则易生贪,当今官场有负朕心,朕何尝不愿整顿,但台阁屡屡违之,为奸臣庇护,为贪官开脱。”

    林延潮道:“太祖治天下以严,在于整肃贪官污吏,但这些年被贬斥数百名官员有几个是因贪污藏奸被贬的?如此说来,草民无辞以对。”

    天子闻言心底一堵,满脸通红,他当然知道这些年被贬斥官员大都折在了争国本上。当今官场风气如此,确乃自己造成的。

    天子缓了缓道:“权归于台阁,朕允之,但五年之内朕要矿税为朝廷永法。朕打算让你即刻入阁推动此事!”

    天子说完,却没有听林延潮应承。

    天子看向林延潮,但见林延潮道:“陛下,草民是立于庙堂,还是退居林下,也曾想了许多,但是至今仍有不少顾虑。”

    “到底是何顾虑?”

    林延潮道:“正如陛下所言,眼下世事艰难,国势一日不如一日,这天下并非是陛下启用哪个大臣,哪个官员可以扭转的。”

    “自古人臣用谋,不仅要仰仗于天时,更需合于大势,不可逆时逆势为之。这用人为政,更天下之法,方方面面都需周全。而陛下将此重任托付给草民,草民可以不计毁誉,个人的荣辱得失,也不足挂齿,只要是有利于社稷,有利于百姓的事,哪怕是肝脑涂地也是在所不惜。

    “草民只怕是辜负陛下的深切厚望,将来一旦有所反复,更是祸害了国家了,元佑党祸前车可鉴。草民还请陛下三思!”

    天子闻言神色一动。

    轰隆隆,又是一阵电闪雷鸣。

    雨又是越下越大。

    暴雨如注。

    百官望着毓德宫的方向,忧心之色溢于言表。

    “林侯官,进宫这么久,怎么还未与皇上谈妥?”

    “难道出了什么反复不成?”

    “不行了,急死我了,若如此下去,我会活活憋死。”

    “急什么,你看宰辅,部堂们他们都沉得住气。朝堂大事自有他们做主,我们就不必操此心了。”

    “看看你此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又何况于我等朝廷命官。”

    “二位稍安勿躁。我看此事别有玄机。”

    “愿闻高见!”

    “别卖关子了。”

    “我看若是一谈即出来了,反而不妙,但眼下谈了如此久,反倒是是说此事有戏。”

    “但愿如此吧,百官与皇上隔阂如山,若论满朝之上何人可以修补,也唯有林侯官了。”

    “哎,若林侯官不成,就无人可以说服天子了。”

    “不说了,雨大了,我等到朝房中避一避吧!”

    张位,沈一贯也是避至朝房中,即便如此,但仍是遮不住铺天盖地的雨声。

    张位突尔道:“真羡慕林侯官,简在帝心,百官期许,背后又有门生乡党的支持,他若入阁当有一番作为,岂似你我束手无策。”

    沈一贯见张位如此直言,不由问道:“难道次辅就不担心,林侯官入阁后你我权轻。”

    张位哈哈一笑道:“肩吾过虑了,林侯官入阁还需几年方能站稳脚跟,再说林侯官真能有利于天下,出山为老百姓作一些实事,我张位就算回乡躬耕又有不可!”

    沈一贯点点头道:“次辅胸襟,沈某不及也。”

    毓德宫内。

    天子想了许久方道:“林卿,朕已答允给你五年,那么五年之内,你大可放手去为之,不必有丝毫顾虑。”

    “那敢问陛下五年之后…”

    天子打断道:“说来说去,难道卿就一定张居正争复名位?”

    天子的口吻中带着一丝愠怒,换了其他臣子到了此刻也就不再说话了。

    林延潮却正色道:“陛下在位时,百官随首阿从,以求容媚,当时固然不争,但到了将来必有人言之,攻讦陛下幽昧之过。为君父隐过,此非人臣之所为,此时不争更何时争之,难道陛下真要陷后世子孙于不忠不孝乎?”

    天子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欲拂袖而去。

    但见林延潮此刻近前一步道:“陛下,草民为了自己求陛下,也为了张家求陛下,更是为读书人求一个报效陛下的机会!这天下间读书种子不可绝!”

    “你勿将己意置于天下读书人上,”天子驻足反问道:“朕再问你一句,若朕执意不肯,你又当如何呢?”

    此刻林延潮但觉双肩之上如负万斤千钧。

    片刻后他笑道:“船中活计只诗编,读了唐诗读半山。不是老夫朝不食,半山绝句当朝餐!”

    “草民是读书人,生平只为读书事!”

    ……

    大雨终于有停歇的一刻。

    林延潮入宫面圣两个时辰后,林延潮终于从宫里离开。

    雨停之后,年久失修的广场上,到处都是深深浅浅大小不一的水坑。

    大雨过后的紫禁城更是显露出几分破败的景象。

    当林延潮行至皇极门时,闻讯而来的百官已是堵满了台阶之下。

    顺天府大兴县教谕张嗣修,他是张居正次子,当年发烟瘴之地为官。因张简修之死,张嗣修被吏部尚书孙丕扬冒着触怒天子的风险,将其调回京师出任教谕。

    几经荣辱张嗣修看着台阶上的林延潮思绪万千。

    记得一次见林延潮时,他正去张府上拜访,当时他的父亲张居正评他为二十年后可当腰玉。

    当时自己还腹诽良多,认为林延潮不过一介书生,只是文章写得好而已。

    但后来就是这个自己看不起的书生冒死上疏,满朝无一人敢出声,独他为张家平反,真为疾风劲草。并且自那之后他仕途不仅没有受挫,反用十数年爬到今日这位子。

    他虽不知林延潮为何迟迟不肯入阁,但对于他心底早已敬佩至极,视他为恩人。

    此刻林延潮穿着一身常服,宽袍大袖立在台阶上。

    林延潮目光扫视过台阶下,掠过一个个熟悉的面孔,情绪平静。

    “皇上有命,百官接旨!”林延潮朗声道。

    官员先是一愣,然后从前至后的拜倒。

    “万岁!万岁!万万岁!”

    林延潮手捧明黄色的圣旨,但听他言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汉唐以降,以功业炳史册者多矣。”

    “若论意量广远,气充识定,志以天下为己任而才又能副其志者,唯故相张居正一人而已。隆万之际,朝政已驰,百官纵於下,将卒嬉于边,士林嚣于庠。纪纲万事,群堕于冥昧之中。而瓦解土崩之祸,隐中于晏安无事之日。”

    “此自非有雷霆之力不足以集上下涣散之孰,非有整齐严厉之法不足以其积久疲顽之习。张居正知其然也,慨然出其身以任之!”

    ……

    林延潮话至如此,百官无不抬头。各种心情酝酿之中,唯独张嗣修已是泣不成声。

    “奋乾刚,行独断,宫府内外,一听于己。赏罚予夺,悉决于心。不以摄政为嫌,不以死权为讳,推其意岂不以为大丈夫,天下之责当于我任之,任之而当。夫岂特无保爵位顾妻子之心即邀名誉之心而亦无之。所患者,吾志不行,事功不立。”

    “最后众谤于生前,奇祸发于身后。已于任事之初,逆睹而熟计之矣。古往今来从未有以乱政为良相,以安社稷为奸相者也。不能识人,不能察人,朕之过也!特复故相张居正太师太傅之官位,复谥号文忠,昭雪沉冤!礼部知道,传谕各府县,咸使知闻!钦此!”

    读到此刻,泪水已打湿了诏书。

    林延潮只见眼前一片模糊,连下面百官山呼也是充耳不闻。

    此刻他仿佛朦朦胧胧看见一位年轻人,正是当年初入仕途的他,自己身前是巍峨高耸的宫殿,以及无数身着绯袍的官员。绯袍官员中为首那位美髯长须者转过头朝自己看来,点了点头。

    目光更深远的地方,自己则成为一位少年。正是当初身处在蒙学的自己,那个小山村中他正与一位年老塾师大声地说要以修齐志平为志。

    百转千回,千锤百炼,矢志不改!

    今日已非当初的少年,但依然是那少年。

    恍然间,无数官员涌到自己面前。

    万历二十四年十一月,林延潮以赋闲之身拜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入阁办事!

    ps1:平反诏书摘自明史,略有修改。

    Ps2:本书预想的结局就是写到这里为止,下面何去何从……大家可以在这条本章说里留言,决定本书是否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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