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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之余,陈方达偶尔说起这些琐事,待到收了汗,便去营房的浴室中冲澡。此后换了干的衣裳,时间常是下午,游鸿卓与梁思乙便在威胜城内散步闲逛。

    经历多年战乱的晋地城池,在眼下一系列开放的舆论之中显得生机勃发,南来北往的客商开始聚集,街头巷尾人们的脸上也大都带了喜气。婚事在即的两人谈及过去,也会谈及将来,威胜的繁华固然比不得西南,或许也比不过江南某些城池当中隐约流露出的过往的痕迹,但这里的人们如同野草,顽强而粗砺,他们的情感也显得更加纯粹,走过天南地北的两人都更加喜欢这里的感觉。

    在往日里并不熟悉的街头巷尾走走停停,买下一些新颖有趣的吃食,在渐暖的春天里谈心、比武或是踏青,走到无人的地方时,他们总会牵起手来,无论对现实还是对未来,两人的心中都充盈着幸福的感受。

    陈方达又来找游鸿卓进行了好几次的比武,乱师当中一些外向的兄弟也总会来拖着他参与聚会,王巨云偶尔提点他的武艺,如此数日之后,在二月的末尾,他与梁思乙成亲了。

    众人进行了一场热闹而又盛大的婚礼,不光是乱师当中的众人,甚至于女相、史进、华夏军的众多成员以及许多的江湖侠客都过来观礼。

    由于凑热闹人数的众多,闹洞房的项目被许多人起哄,而眼见游鸿卓这边帮手不多,乱师的众人在陈方达的带领下又给他担起了家人的身份,阻止旁人起哄折腾这对新人,一帮人在洞房的院子里打打闹闹,嬉笑了好一阵。

    许多年前,在山村之中家破人亡,一路拼杀出来的少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有如此多的人如此兴高采烈地来祝贺他的婚事。

    乱师朝西北的开拨,定在这一年的三月初二。

    新婚的游鸿卓与梁思乙挥别了领兵出征的陈方达以及众多的乱师兄弟,军队穿过城门离开时,他们与一大群人在城墙上目送了众人的远去。

    身材魁梧的陈方达背负孔雀明王双剑,骑马渐渐去向远方,他最后单手握拳向后方众人示意,显得威武而又神气。

    一头白发的王巨云肃立前方,没有说太多的话。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无论是多么小的战争,中间总是会死人的,过去的乱师一年年的经历了太多亲人离去的悲伤,眼下即便做足了准备,真正理解战争的人也不会为了这样的出征而欢呼雀跃。

    军队渐行渐远之际,游鸿卓又向王巨云提起:“泰山大人,是否有什么事情……是我可以做的……”

    王巨云目光平静而又慈祥地看了看他,沉默片刻之后,方才说道:“小游,你说,晋地已经太平了吗?是否今后,就已经高枕无忧了?”

    “……嗯?”游鸿卓摇了头,“自然不是。”

    “是啊……自女真的初次南下至今,已有十六年的时间,这十六年的时间里,对上女真人,打了胜仗的,只有西南那一次。而今的金国新君与旧臣相争,西南的华夏军带来了各种想法,也带来了希望,看似万物争春,可实际上,小游啊,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咱们今天看到的晋地繁华,迟早还要在与女真人的下一轮大战中遭受考验,我们接下来,还有十场、百场的战争,这些东西,恐怕迟早都要付之一炬的。”

    老人慈祥的目光望向游鸿卓,说出来的,却是凶狠无比的话语,随后,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么,我们要怎么办呢……小游,不必为他们担心,咱们要活在这世上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考验,他们的关隘,他们要自己过,而你这里,也会有自己的关隘。陈方达想必跟你说过,他年轻的时候啊,想要当游侠,想要当周侗,可惜……因为各种事情,耽误了,勉强成了个带兵的人,他说的是真的,若不是当年乱师实在缺人,他的确有精进的希望……”

    游鸿卓想了想:“但是现在……不缺游侠,或许……”

    “你想错了,小游……这世上要有各种各样的人,要有如宁先生、女相那样的领袖,要有等而下之的官员,要有于玉麟、陈方达这类的将军,有在华夏军中研究格物的匠人,要有启蒙的老师,也要有如同史进、周侗一般的大侠……”

    王巨云揽了游鸿卓的肩膀,在城墙上缓缓前行:“当这世道……到了冬季的时候,外侮来袭,很多人如陈方达他们一般,没得选择,就连思乙这样的女子,都要上阵杀敌。但是当时局还算宽裕的时候,每个人最好都能找到自己最有潜力的事情,你因为与陈方达意气相投,想要去军中帮他,最终恐怕只是成了一个三流的将领,或者数十年后,也就是个斥候队长,但如果你在武艺上继续精进,未来有一天,说不定就可以成为周侗那样的大宗师,那个时候,你再去领一队斥候,再与好的将领配合,说不定便能做到了不得的事情……”

    老人顿了顿,随后又微微叹了口气:“其实说起来啊,我也算不得一个好的领头人,摩尼教的这一套,加上广收义子义女,这是当年的权宜之计,其实会在将来埋下祸根,令乱师成就有限。可是小游啊,那也没有办法……”

    “你看着天下许多的花花树树,他们总是在春天开出花包,到夏天茁壮成长,秋天既留下后代,也为了冬天储存养分,到了冬天,也就顾不得那么多喽……我当年啊,春天夏天里,学的都是摩尼教造反的那一套,所以到了冬天,也就只能拿出这一套东西来御寒,至于你,还有思乙……”

    “……你们要做的,就是在宽裕的时候,在春天里,努力地汲取养分,既然你们有自己的天分,就得努力、奋进,去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情,这就是为将来大家过冬做的最好的准备……懂了吗?”

    白发的老人笑着询问,游鸿卓与梁思乙想了想,俱都郑重地点头。王巨云便大笑起来。

    “好、好啊。”他朝周围道,“你们都是这样,要去做自己,做得最好的事情。”

    众人应诺的声音响在城墙上。

    春日的风吹过来,游鸿卓朝着下方看去,前方的军队渐行渐远,而春天的大地上,叶片新绿、万物生发,即便是不知名的野花,也都显得姹紫嫣红。这不仅仅是晋地的春天,也是他人生之中第二次的春天,这一次,他拥有了妻子、家人、兄弟以及能够为他指明前路的威严如父亲般的长者。

    冬日的寒冷过去,春的暖意到来了,而在城墙上的不远处,女相、华夏军的代表,汴梁来的邹旭以及众多商贾大族的代表也都在微笑着目送军队的远去,人们相互谈笑,和乐融融,眼前有美好的远景。

    雷云即将到来……

    ……

    雷云即将到来。

    西南,摩诃池的办公室里,宁毅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窗外响了春雷,雨便要落下。

    或许是不想吵到他睡觉,秘书没有进来点灯,大雨将至令房间显得有些昏暗,揉了揉额头,自己将蜡烛点上了。

    桌上是大致都处理了一轮的公务,也有从各处汇总过来的情报。最近的紧要消息多是关于土地改革的,在最初的百村试点强行过了一轮后,二月开始,许多的工作组都进行了拆分,十人一组的工作组扩散到更为广泛的中小村落当中,已经进入到按部就班的大规模铺开环节,而在第一轮百村试点中挑选出来的积极分子,眼下也已经在分类后进入到不同方面的公务员培训之中。

    一切的工作都琐碎而复杂,归总的信息也没有了太多土改初期的倾向性,仿佛只是浩繁如海的数据而已,但发现问题、找出问题仍旧是中枢方面一刻都不能松懈的工作。

    睡梦之中似乎想到了什么东西,但睁开眼睛,又忘记掉了,宁毅看了看桌上的各种本子,又举起蜡烛,走向书房的一侧。那边挂了好几张大地图,其中最为显眼的,便是描绘了整个西南村庄建制的土改示意图,许多村庄都密密麻麻地插了旗帜,甚至标注了编号。

    这是最近一段时日里,他看得最多的东西。

    但在这张地图之外,也有中原、江南甚至整个天下的势力地图,宁毅举着蜡烛,转了一圈。

    东南,小皇帝的夺权举动还在进行,粗暴、简洁却也凌厉,而在其治下的大族开始有一拨没一拨地反抗,这些都是应有之义,跟西南的关系倒是不大了。

    江南的公平党在开春之后进入了正式的战争氛围,何文按部就班,在手头积攒着实力,其余几家的积蓄快空了,时宝丰与许昭南在进攻何文战果不大的情况下,又瞄准了临安的铁彦和吴启梅,估计过得不久,临安的小朝廷要成为历史,也都是小打小闹,反倒是何文这几个月的按部就班,很有章法,说不定还真能让他收拾起一个讲纪律的公平党出来。

    汴梁……戴梦微忙着招呼天下儒生以及绿林人到旧都聚会,眼下正在广发请帖。而按照楼舒婉、展五等人先前传过来的情报,真正有意义的,恐怕是邹旭想要抱楼舒婉大腿的这件事——这是挡不住的,只要他愿意给钱,楼舒婉没理由会把这个凯子往外推,甚至于自己这边……嗯,自己还是要面子的,华夏军如今不光脚了,开始穿鞋,终究不可能跟邹旭有所交易,倒是不必多想这个。

    而在晋地,图谋西北的举动应该已经开始付诸实施——这是必须要做的事情,自己也写了信过去,让他们当心一点西夏的蒙古人,虽然眼下还不好说要当心到什么程度,但以楼舒婉、王巨云、方承业等人的能力,应该不至于产生太大的变数吧……

    他如此想了一想,关于梦中的端倪,倒是一直都没能回忆起来,直到他转身要离开时,突然又举了举蜡烛,在汴梁和晋地的地方照了几下。

    “邹旭……”

    ……

    “如果我是他……我会怎么做呢……”

    ……

    梦中的警惕感似乎来源于此,这是许久以来他都没有再多想的问题,因为情况很明显,土改只要能顺利进行,他基本不用考虑其他势力到底在做些什么。

    此时方才想了一想,但也没把握住什么头绪。

    就在此时,秘书敲响了门,向他报告,去到金国执行任务的一支小队,眼下已经回来了。

    “陈文君带回来了吗?”

    他开口问。

    门外,秘书回答了一句。

    他的身后,春日大雨已经在摩诃池上倾盆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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