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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辈,说好的让我袖手旁观凑热闹啊?你老人家口含天宪,这金口一开,再反悔不太好吧?

    陈平安说道:“晏清追来了。”

    杜俞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果真有一粒白米似的小点儿,出现在视野尽头,杜俞愣道:“这晏仙子该不会是失心疯了,偏不信邪,想要与前……与陈兄弟掰掰手腕?”

    陈平安笑道:“有些人的某些想法,我如何想也想不明白。”

    藻溪渠主心中大定。

    晏清仙子一到,即便尚未走到苍筠湖边,自己应该也危险不大了。

    虽说不知为何双方在自家祠庙没有打生打死,可既然晏清仙子不依不饶跟来,就说明这杂种野修只要再敢出手,那就是双方彻底撕破脸皮的勾当,在绿水府邸厮杀起来,兴许会有意外,在这距离苍筠湖只有几步路的地方,一个粗鄙野修,一个本就只会讨好宝峒仙境二祖师的鬼斧宫修士,能折腾出多大的风浪?

    晏清手持入鞘短剑,飘然而落,与那斗笠青衫客相距十余步而已,而且她还要缓缓前行。

    自认还算有点见微知著本事的藻溪渠主,更加畅快,瞧瞧,晏清仙子真没把此人当回事,明知道对方擅长近身厮杀,依旧浑然不在意。

    杜俞看着这位名动四方的年轻仙子,都说她与何露是人中龙凤,天作之合。

    以前不管如何嫉妒眼红,也要承认,今夜此刻再看,好像撇下何露不说,晏清仙子长得真是俊俏啊。

    这让杜俞有些心情不爽快。

    搁在嘴边却死活吃不着的一盘山珍海味,比给人按着吃上一口热乎屎,更恶心人。

    陈平安问道:“还有事?”

    她神色冷清,依旧向前走,眼神坚毅,那份修行之人细细打磨的道心,显然已经涟漪消散、重归澄澈。

    陈平安抬起行山杖,点了点那位姿容气度几无半点瑕疵的仙子,“可以停步了。”

    晏清没有执意前行,果真站定。

    杜俞偷偷嗅了嗅,不愧是被誉为先天道胎的仙子,身上这种打娘胎带来的幽兰之香,人间不可闻。

    晏清开口说道:“他好心劝阻,你为何偏要对他下此狠手?”

    原本悠哉悠哉的藻渠夫人嘴角一抽。

    狠手?

    境界高低的修道之人,临山傍水的大小神祇,哪有真正的蠢货。

    渠主夫人眼角余光瞥了一下近在咫尺的藻溪渠水,想要运转神通,化作水雾逃遁。

    背对杜俞和藻溪渠主的陈平安手腕一抖,手中行山杖倒飞出去,刚好砸中渠主夫人的额头,一记重锤之下,打得藻溪渠主眼冒金星,摇摇欲坠。

    行山杖原路返回,被陈平安再次握在手中,“晏清,你今夜在这藻溪渠主的水神祠庙喝茶,好喝吗?”

    晏清虽然年轻,可到底是一块心思通透的修道美玉,听出对方言语之中的讥讽之意,淡然道:“茶水好,便好喝。何时何地与何人饮茶,俱是身外事。修道之人,心境无垢,哪怕身处泥泞之中,亦是无碍。”

    陈平安摆摆手,懒得与她废话。

    晏清却道:“你们只管去往苍筠湖龙宫,大道之上,各走各路,我不会有任何额外的举动。”

    陈平安转过身,示意那个正揉着额头的藻溪渠主继续带路。

    晏清就跟在他们身后。

    陈平安也不计较。

    片刻之后,晏清一直凝视着青衫客背后那把长剑,她又问道:“你是故意以武夫身份下山游历的剑修?”

    可惜那人只是沉默。

    杜俞嘿嘿一笑,脚步轻盈,能够让晏清仙子跟在自己屁股后边吃灰,让人如饮醇酒。

    又行出约莫一里路,晏清再问道:“你为何执意要询问一件山下人间的陈年旧事?难道是获取那件异宝的一条关键线索?”

    依旧有问无答。

    晏清神色自若,还是问道:“你姓甚名甚?既然是一位高人,总不至于藏头藏尾吧?”

    杜俞没忍住,决定戏弄这位晏清仙子一番,一边走一边转头笑道:“不敢瞒晏仙子,我这位大兄弟,姓陈名好人,虽是一位散修,却最是侠义心肠,仗剑走四方,但凡人间有不平事,都要管上一管。我与陈兄相识多年,当初在江湖上属于不打不相识,交手之后,我对好人兄,无论是修为,还是人品,那都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每当夜深人静,总要扪心自问,世间为何有如此奇男子?!我杜俞何德何能,竟然有幸结识?”

    陈平安依旧听而不闻。

    晏清斜眼那烂泥扶不上墙的杜俞,冷笑道:“江湖相逢多年?是在那芍溪渠主的水仙祠庙中?莫不是今夜在那边,给人打坏了脑子,这会儿说胡话?”

    杜俞哈哈大笑,不以为意。

    晏清眼神冰冷,“这里相距苍筠湖可没几步路,我宝峒仙境二祖师此次虽未下山,但是如果事后知道你杜俞,有幸认识了这么个野修朋友,山上岁月悠悠,外来和尚走了,可庙还在。你真不怕祸从口出,患从口入?”

    老子是两次从鬼门关转悠回阳间的好汉,还怕你个鸟,杜俞非但没有退缩,反而狠狠剐了一眼那晏清仙子的小嘴儿,然后笑眯眯不言语。

    晏清微笑道:“鬼斧宫杜俞是吧,我记住你和你的师门了。”

    杜俞这才有些心虚。

    陈平安转头对杜俞笑道:“杜俞兄弟,你这得意忘形的坏习惯,是要改改。山上仙子不比甲子白发的江湖女侠,记性长。”

    杜俞小鸡啄米道:“陈兄教训的是,一句金玉良言,如赠我万金钱财,以后我一定好好守住这份家当。”

    赌命都赌过了。

    干脆就再豪赌一次。

    只要这位前辈今夜在苍筠湖安然脱身,不管是否结仇,别人再想要动自己,就得掂量掂量自己与之生死与共过的这位“野修朋友”。

    自己和师门鬼斧宫自然是不能挪窝,可只要前辈没死在苍筠湖,山上修士谁也不傻,不会轻易做那鱼钩上的鱼饵,当那出头椽子。

    直到这一刻,杜俞才后知后觉,晓得了前辈起先为何说,自己说不定这趟苍筠湖之行,可以赚回点本钱。

    当然,凶险还是万分凶险,后患也无穷。

    只不过修行路上,除了晏清何露这种凤毛麟角的存在,其余人等,哪有躺着享福的美事。他杜俞不一样在山下,几次险象环生?

    所以说晏清这小娘们,比起前辈这种活了几百年乃至上千年的山巅高人,还是道行浅了点,她那点眼窝子,如今还养不起蛟龙。

    晏清在这之后,不再言语,只是默默跟随在那一行人身后。

    临近了苍筠湖畔。

    视野豁然开朗。

    不愧是银屏国内最大的一片水域。

    今夜月圆。

    碧波千里,水光潋滟,月色水色两相宜。

    由于是藻溪渠水的入湖口,所以建有一座渡口,只不过这条水路,是藻溪渠主专门用来接待京城贵客的,她不许市井俗子踏足半步。

    站在渡口处,清风拂面,陈平安以行山杖拄地,举目远眺,问道:“杜俞,你说藻溪芍溪两位渠主,连同你在内,我如果一拳下去,不小心打死了一百个,会冤枉几个?”

    杜俞眨了眨眼睛,这个问题,真不好回答,也不太敢冒冒然开口。

    毕竟苍筠湖就在眼前。

    晏清那番威胁人的言语,其实真不算故弄玄虚。山上的规矩就是如此,千百年来世世代代皆如此。

    藻溪渠主见苍筠湖似乎毫无动静,便有些心焦如焚,站在渡口最前头,听那野修提出这个问题后,更是终于开始心慌起来。

    若是世上有那后悔药,她可以买个几斤一口咽下了。

    之前在水神庙内,自己若是稍稍客气一些,应付敷衍那杂种野修几句,也不至于闹到这般你死我活的田地。

    不管怎么说,在祠庙之中,这野修来到自家地盘,先请了杜俞入内打招呼,随后他自己走入,一番当时听来可笑厌烦至极的言语,如今想来,其实还算是一个……讲点道理的?

    晏清突然开口说道:“最好别在这里滥杀泄愤,毫无意义。”

    陈平安缓缓向前,走到藻溪渠主身边,两人仿佛并肩而立,一起欣赏湖景。

    陈平安双手以行山杖驻地,轻声问道:“那些孝敬纳贡一般,被你送给湖君当那丫鬟美婢的投水少女,有没有谁自己不情愿,誓死不从,然后被你以家族亲人要挟,才含泪披上嫁衣,有没有她们的爹娘悲愤欲绝,郁郁而终,有没有与她们青梅竹马的少年男子,想要与你们报仇,然后便被你们一根手指头捻死了。你老实回答,有没有?只要有一个,就是有。”

    藻溪渠主浑身颤抖起来,咬紧牙关。

    陈平安问道:“会改吗?可以补救吗?苍筠湖会变吗?”

    藻溪渠主使劲点头,泫然欲泣道:“只要大仙师发话,奴家一定痛改前非……”

    但是那位头戴斗笠的家伙,只是说道:“没问你,我知道答案。”

    就在藻溪渠主就要膝盖一软,下跪求饶的时候。

    她蓦然转头望向苍筠湖,两眼放光,心中狂喜。

    她便立即腰杆直了。

    杜俞缩了缩脖子,咽了口唾沫。

    一位身穿龙袍的高大男子,面如冠玉,头戴冠冕,出现在苍筠湖水面上,如被众星拱月,有那三河水神,还有那满脸快意笑容的芍溪渠主,以及大大小小的数十位龙宫文武辅官精怪,气势汹汹。身后更远处,还有数百位虾兵蟹将,排兵布阵,各司其职。

    其中又有一小撮气度不凡的仙家修士,离着那位中年男子最近。

    更有一位身材不输龙袍男子半点的健壮老妇人,头戴一顶与晏清相仿的金冠,只是宝光更浓,月色照耀下,熠熠生辉。

    老妪身后还站着十余位呼吸绵长、浑身光彩流溢的修士。

    正是苍筠湖湖君殷侯,与宝峒仙境祖师范巍然,携手离开了龙宫宴席,来见一见那位芍溪渠主所谓的外乡剑仙。

    一位是十数国地界最大的两条过江龙之一。

    一位是银屏国最有势力的地头蛇。

    双方原本在那珍馐无数、仙酿醉人的豪奢筵席上,相谈甚欢。

    直到那个狼狈而来的芍溪渠主,说了一番让人扫兴言语。

    说水仙祠那边,来了个不知来历的强横之辈,竟然随便就打杀了鬼斧宫杜俞,还扬言要踏平苍筠湖龙宫,强掳龙女美婢作为玩物,更说那宝峒仙境的仙师算什么,若敢稍有阻拦,他便一并打杀了。

    坐镇千里水运已千年的湖君殷侯,又不是个痴子,熟稔这贱婢的那张破嘴,当场就一袖子打得芍溪渠主金身大震,倒地打滚哀嚎,随后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芍溪渠主,才不敢添油加醋,一五一十说了祠庙那边的事情经过。

    宝峒仙境的那拨练气士,只当是看个助酒兴的热闹,至于什么剑仙,自然是人人不信,据说是那芍溪渠主身边一位侍女亲眼所见,从一个酒壶里飞出了一把袖珍飞剑。可一个卑微贱婢的言语,能听个一两分真就很不错了。宝峒仙境祖师范巍然始终一言不发。

    随驾城城隍庙那档子腌臜事,早年倒也听说过,当时不甚上心,只是后来出现重宝现世的迹象,这才着手让人查探此事,大致过程,前因后果,都已了然。

    两位下山办事的宝峒仙境修士,甚至还与一拨想到一块去的银屏国本土仙家,在当年京城收信人的后世子孙那边,起了一点冲突。

    自然是对方吃了苦头,然后夹着尾巴灰溜溜离开。

    范巍然皱了皱眉头,“清丫头?”

    渡口那边的晏清微微一笑,“老祖放心,不打紧的。”

    湖君殷侯眯起眼。

    果真是一位倾国倾城的绝妙女修,若是能够有幸与她颠鸾-倒凤一场,最少可以增加自己百年道行。

    只不过可惜了,宝峒仙境对其视若掌上明珠,晏清这个细皮嫩肉的小家伙,是身边范巍然这悍妇的心肝肉,苍筠湖动她不得。

    听说这晏清与那黄钺城何露是一双你侬我侬的小相好?不过看那晏清的站姿和气象,还好,瞧着尚未被何露得手。

    湖君殷侯悄然咽下一口蛟龙之涎。

    渡口那边。

    藻溪渠主再顾不得什么,跃向苍筠湖,高声道:“湖君救我!”

    殷侯闻言大笑道:“需要救吗?”

    下一刻。

    那位器宇轩昂如同人间帝王的湖君殷侯,勃然大怒。

    只见那个心腹渠主在双脚即将触及湖面之际,被渡口斗笠青衫客伸手一抓,藻溪渠主竟是倒飞回渡口岸边,给那人五指抓住头颅,一握之下,一位身居河婆神位的藻溪渠主,从七窍和身躯之内,猛然绽放出无数条淡金色光线,转瞬间,一尊水神金身便被硬生生拽出了雍容妇人的皮囊。

    两者分离。

    宫装妇人那副身躯,瘫软在地。

    被迫现出金身的藻溪渠主发出痛彻心扉的哀怜嚎叫。

    双手使劲拍打那个青衫负剑年轻人的手臂。

    只见那人当着苍筠湖湖君和范巍然的面,骤然加重力道,金身头颅砰然粉碎,那副金身变作金光点点,不断消散在渡口,到底只是一位河婆,连一粒指甲盖大小的金身碎片都未能凝聚出来。

    那人淡然道:“是不用救。”

    杜俞抬头望月,只管装傻。

    看不见,我什么都看不见。

    晏清此次心弦大震的程度,犹胜先前藻渠妇人水神庙内,简直就是翻江倒海,被人以拳捶打心镜。

    范巍然扯了扯嘴角,一闪而逝。

    这下子你这位苍筠湖湖君,众目睽睽之下,当着自家人和别家人一起,颜面尽失,可就由不得你殷侯不大动干戈了。

    随着殷侯的心中震怒,作为苍筠湖霸主,一位掌握着所有水运的正统山水神祇,靠近渡口的湖面开始波涛起伏,浪头拍岸之声,此起彼伏。

    然后那个一出手就惊世骇俗的青衫客,说了一句肯定是玩笑话的言语,“想听道理吗?”

    那人看了一眼苍筠湖湖君,再看了一眼神色玩味的范巍然,他最后自问自答,“看来不想,我喜欢。”

    天地间出现死一般的寂静,而那月色自古无声。

    杜俞只觉得心中豪气万丈,他娘的以后哪天有这份气概,死也值了!当然最好还是给人打个半死,好歹留下半条命,再来这么一遭!

    他娘的原来英雄豪杰还可以这么来?以前自己在那江湖上的小打小闹,到底算个啥?

    晏清心情激荡,神色复杂。

    她望着那个背影。

    好似一粒小小的芥子,茕茕孑立天高地阔之间,不像是野修,更不会是山上的谱牒仙师,倒像是一位真正负剑远游山河的游侠,似乎还……有些孤单?

    晏清为自己这份莫名其妙的念头,恼火不已,赶紧平稳心神,默念仙家口诀。

    然后她便见到那人先摘下了竹箱,轻轻放在脚边,再摘了斗笠,又放在竹箱之上。

    他将手中行山杖戳地,插入渡口地下一小截。

    然后他开始慢悠悠卷起一只袖子。

    站定后,他便只是背着剑,挂着酒葫芦。

    最后那人望向苍筠湖,缓缓道:“不用客气,你们一起上。看看到底是我的拳头硬,还是你们的法宝多。今天我要是临阵脱逃,就不叫陈好人。”

    杜俞满脸纠结。

    话只说一半多好,前边那些言语,多带劲,至于最后一句,就没必要了吧?高人前辈,这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啊。

    只不过很快杜俞就觉得自己想多了。

    前辈果然是从来不会让自己失望的。

    因为说什么根本不重要。

    得看做什么。

    一袭负剑挂酒壶的青衫,竟然在苍筠湖湖君还没半句撂狠话的情况下,就已经一脚将半座渡口踩得塌陷,轰然远去。

    岸边汹涌湖水随之倒退出去。

    一位身披青色甲胄手持长刀的河神,出阵向前一掠迎敌。

    砰然一拳而已。

    连同甲胄、皮囊、金身,一并当场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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